《沉重高粱》作者:楊樹清

 

「蓮花指、舉杯輕、入喉深、舒展眉、置杯重、喊聲爽」.......

酒客朗朗上口的十八字高粱酒訣。之於我,止於一口杯後的沉重。

 

北風。寒夜。料羅灣。

少年登船了。遺漏老母囑託餽贈寄宿親友的老酒。碼頭送行的二哥,焦急地拎著二瓶特級白金龍隨著黑壓壓的人潮湧入登陸艇;還來不及回轉一個身,匣門拉起、關閉;情急之下,二哥自三層樓高的甲板縱身一跳。

 

收錨。船開。

少年倚著甲板的鋼索,俯視著迷濛夜色裡的水花處,焦慮地搜索岸邊游栘的身影。生死兩茫茫的一跳。慢慢無邊際的航行。半個月後,落腳北台的少年才從家書中讀出平安。十九歲的離鄉少年;再一個十九載,他才頂著得獎藝術家的光環歸來高粱家鄉。

 

「那二瓶高粱呢?」

藝術家邀宴。台中五權西三街「京華煙雲」的高粱濃烈中,我靜靜地聽著同鄉藝術家年少片段。藝術家帶點憂傷的氣質﹔我只管追問雨瓶高粱的下落。沒送出去,也捨不得喝。已蒸發的差不多了,兩瓶泡過海水的高粱成了藝術家的感情私藏。藝術家的酣熱記憶,把我也牽扯入我的高粱島鄉。

 

父親種高粱,一種五千栽。

春分播種,炎夏收割。我那大陸來的老兵父親,一聲吆喝;長期服用檸檬精、五分珠的憂鬱母親,帶著哥哥和我,頭帶斗笠、手持鐮刀,遁入高及身的一片令黃穗浪中,攔腰砍高粱。虛弱的母親,常是不到幾百栽的光景,就蹲坐,消失在收割的家族隊伍﹔日落西山,堅持到最後一株高粱稈倒下,是矮個兒父親。曬穀埕、碾壓、曝曬、翻勻、裝袋;然後巴望著農會的人來論斤計兩。一斤高粱換一斤糙米,或者折算現金;高粱顆粒時而因為病蟲害、曬未乾、雜質多等多種理由,退回、拒收。一畝高粱田,換來一米缸的米,換取半身不遂母親的醫藥費,也換得二百元註冊費,以及豬舍中一隻隻乳豬。放學時分,又是父親推著二輪手推車,在校門口等著我,一路酒廠;在陰濕、薰人的酒氣中拉酒糟,拉回一車餵豬的酒糟飼料。

 

父親種高粱,養活一家人。

父親種高粱,但又不喝高粱。不是不喝,而是捨不得喝,只喝老米酒或雙鹿五加皮。父親的孩子,是在離開高粱田之後的異鄉歲月,才喝上高粱的。多少戰地征人,卸下征衣,碼頭排列的黃埔大背包中,是高粱酒瓶的碰撞交響,多少辭鄉旅人,小心翼翼用麻繩綑綁的,是白金龍、黃金龍的陳高。

 

「前三杯辣,後三杯麻,再三杯乾,第四個三杯甜,最後三杯才叫爽」.....高粱酒用「乎乾啦」的勸酒聲四起;之於我,永遠是一口杯下肚後的沉重高粱。

 

楊樹清,一九六三年生於金門。祖藉湖南武岡。歷任:洪健全全教育文化基金會出版部企晝主任暨雜謎部總編輯、金門報導社長、金門日報駐台特派員暨鄉訊版主編、中華兩岸文化統合研究會副秘書長。現任:金門文獻委員、《金門學》叢刊總編輯、《續修金門縣志稿.文化志》主撰。著作:《渡》、《海上仙州金門》、《金門族群發展》、《金門社會觀察》、《金門影豫紀事》、《金門田野檔案》、《被遺忘的兩岸邊緣人》、《番薯王》等二十餘種。曾獲台灣省文學獎、中國時報文學獎、聯合報文學獎、梁實秋文學獎、全鼎獎圖書主編獎、金鼎獎推薦優良圖書等。

資料來源:金風玉露憶相逢,page374~375(金酒文化叢書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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