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吳鈞堯 圖◎阿力金吉兒

熱。熱在每一秒的風裡。在每一吋的大地上。而,盡是有不怕熱的人,從很熱的台北、花蓮、屏東等,來到更熱的金門。一名背包客,不只揹背包,連自行車都扛過海,讓他的車記住蜿蜒起伏的金門路;以及林蔭,以及幾條牛。

來客問我,來金門只三天,太少了。像他,安排五天。到後來,我必須承認我是金門人,少小離家,以往騎自行車,不過昔果山與榜林、昔果山與頂堡,猶如快遞,分送親友,父親出海捕獲的魚蝦。不像今日,旅客八方來、八方去,他騎自行車走過的路徑,肯定比我來得多。

任職報社的情侶,上午抵達,下午驅車古寧頭跟馬山,晚上中庭聊,問我去了哪兒?

我偏愛蜿蜒。東、西、南、北環島路,留戰地彎徑。路兩旁是樹。樹過去些是田埂,一塊一窪,有平整、但多不平整。它們以作物、土壤跟雜草作畫,有綠、有黃,有憂鬱、有溫暖。若天陰,天,黑霾霾的,彷彿凝視,便能瞅見藏匿後頭的雨神跟雷神。家中長輩利用雷雨交加日,愷述天的道理。天的道理,人的道理,爺爺、父親、伯父等等,常抬起頭來,以長歎代替更多的語言。

騎蜿蜒東西南北路。我透過望出的田,找著爺爺、父親,找他們,怎麼抬起頭來,看天。

如果天晴。比如,就是這麼一個大熱天。日在頂、雲在躲,田埂綿延上藍天,非海天一色,而是天與田一線。為找那一線,我不怕熱,抹防曬、披長衫,走我的東、南、西、北,看陽光位移我的影。我的影,也只能是一線線的,湍急相連。彼時,我就在田間,與天、與田,站成一線。我四面去、八方覓,深知我仍找尋著爺爺、父親,怎麼抬起頭,看天。

我知道背包客、情侶,必能找到不一樣的線,畫成他們的金門地圖。

昔時黃昏昔果山

入夜,旅客漸漸回,民宿總管小藍等候賓客歸。有一組來客,夜遊金城坑道跟總兵署,也許9點回來,可能過了11點,還不見回。她必須等。等到接了客人,噓寒問暖、介紹民宿起居,才得下班。我不禁調侃,去年冬天我回民宿,並不見有人等。小藍哈哈一笑,你是金門人,識得路,不需要等。

那一回,我的確需要有人引路。我從後浦,騎車一小時,找盡水頭、不見水頭。近午夜,沒有人蹤,也沒看見牛。愈騎,愈懷疑自己多飲了,卻不過是夜景深,不忍與海風道別。月無影,星渺茫,路燈嶄亮。人間燈火無法指路,我騎得都慌了。我騎向不同的分岔點。但在夜裡,同與不同無以擬比,只順著一瞬間的直覺。我終於找到權充水頭村路標的大瓶。我確定剛剛經過了。剛剛經過時,誰使了魔術,把它變不見?

不見了的事物,在金門愈來愈多。我找不到昔果山七號,昔時的木製門板。門後的兩只門閂,我從小到大,聽它們垮啦開、垮啦關,而今是金屬的扣鎖,一秒即能完成開與關。

煙囪不見了。昔時的傍晚,炊煙縷縷,一條條迎風舞。東南西北,風向就西北東南。它們是一群水袖,它們是人間煙火,它們有時候拉得很長很長。那是在無風時刻,我站在廟前碉堡上頭,還能看見遠自后湖的炊煙。料后湖,必能瞧見昔果山。后湖再往泗湖、再赴歐厝等。如果我有千里眼,當能看見人寰烹飪如焚香,飄向天,告知眾神,儘管並非豐年,但戰火不興,就有煙火繾綣。堂嫂老愛抬槓耙枯葉當柴火的日子。家家戶戶不缺瓦斯,但不捨得用。耙落葉、募柴火、送灶燒,成為家中大事。我翻身越嶺耙落葉。悶了,爬上樹,抓金龜蟲、探鳥巢。

而今落葉滿。滿得讓人想掉淚。昔時的戰場,不過幾排樹,耙家必爭之地,而今安寂。落葉不為我煮一鍋粥、煎幾條魚,安安分分當落葉。我有一次,車過環島南路、藍天戲院旁,停車,看地上木麻黃。我忍不住想像,它們在灶裡猛烈地燃燒,但此刻,它們沉睡。一層覆蓋一層。彷彿只有我,以及我的堂嫂,才會禁不住地翻攪它。

我拾起木麻黃落葉,一節一節拈。它們斷成一條一條的線。我知道這些線,成為我的火,也畫成我的舊地圖。

前往捲軸的盡頭

民宿夜,不只是夜,而是八方旅人,交換地圖的地方。我在很久以後,才這樣理解民宿的夜。以前,以為那屬空寂,一群寂寞的人在中庭交會,以高粱灌滿彼此的空虛。但旅者,豈止寂寞或孤獨?他們身懷絕技,只是走進了古樸的、素雅或者隆重的民宿,在被天、被地同時看見的中庭,就不需要偽裝;故而,若有機會露兩手,亦無妨。

劉、張兩位都過中年,熟悉地震、自然與環境。張說,泉州於1603年發生規模八的大地震,相同的地震若發生在金門,華美的古厝恐盡成歎息。劉說,喜馬拉雅山每年都往上長高一點點,歐亞板塊不斷變更世界屋脊,連那樣一座大山每年都改變,還有什麼不能變?他們的學生姓王,細問下,來自金門榜林,據說,是金門地質地圖的標示者。我不知道那是什麼。未定迂迴,但對我來說必是拐彎抹角的另一種地圖。

我想起藏寶圖遊戲。小時候酷愛此玩,常往文具行購買,印刷精美的成品;亦可自行製作,雖粗糙,但不影響冒險樂趣。出題者把藏寶圖捲成軸,我食指輕按地圖,沿路逕而行。圖,慢慢打開,最掙扎的是分岔,但那是玩藏寶圖的神髓,一如當紅的節目:命運或機會。

往右,可能遭遇骷髏頭或砲彈,往左可能是生路。然而,誰知道呢?常在安然度過了岔路,看見沒走上的,果然是一個陷阱,暗自慶幸之餘,圖繼續開,路繼續來。出題者的捲軸愈來愈短了。捲成圓,到底還有多長,就不確切了。終於,左轉右拐後,寶藏出現:一個華麗閃輝的黃金窟,或者手繪「寶藏」的粗陋字體。誰都知道,沒有真正的寶藏,欣喜處,是在分岔處做了正確抉擇,才能依循著路,找到寶。

沒有一樣的藏寶圖。沒有一樣的路徑。但我們知道,捲軸的盡頭,就是寶。

於是,古蹟、生態、攝影、美食、人情等,各有地圖。

熱。喝了高粱更熱,我們架出風扇,往中庭吹。遲歸的來客解釋為何遲歸。他原是三十年前水頭區的指揮官,剛剛依循著舊的記憶,重回營區查哨。崗哨已無兵、營區多頹倒,只有記憶青春,往前走,自然有風吹來。他走了兩圈、又走兩回。他已指揮不了任何人了,但揮指了記憶的舊址。

一條留在故鄉的線

我守著在民宿中庭,等候登機。有時候移防前院台階,喝咖啡、看些書簡。來客一批批,隨導遊參觀「番仔厝」。金門俗諺「有水頭富、無水頭厝」,盛讚水頭村的洋房之美。但往昔,除我中原,餘皆蠻夷,所費不貲的洋房都成番。

遊客逛洋樓,也拍古宅。我必定不小心入景,他們帶「我」回去,會把我畫成什麼樣的記憶?我好奇,更不願意破壞古宅的美,又移進庭中。

我不去別的地方了。靜坐,光影移動中,花草與屋簷,一輕一重,各有蔭影與姿態。我坐成爺爺的模樣。一襲墨黑色長袍,鬍鬚花白,他的後頭掛著漁網。有完整的、但多不完整,需要母親或伯母攤開它,以針線補綴。我坐成爺爺。我聽見屋後木麻黃咻咻響。再遠一點,海在碉堡前、在加農炮前,以漲潮、退潮寫著每一天。

鬧鐘響。我整頓行李,跨機車,往模範街取預訂的燒餅、添購一條根藥膏,往機場走。廠前的岔路,往前直達機場、往右到昔果山。本不計畫經過,騎到彎道,我還是選我的東南西北環島路。以前騎自行車,不過昔果山與榜林、昔果山與頂堡,現在開車或騎機車,依然回走舊址。我以風勢推開眼前景,彷彿藏寶圖上,緩緩移動的指尖。三岔路,右后湖、左昔果山。路兩邊,是我曾與父親、母親跟手足,與天、與田,站成一線的地方,我總是不斷找尋他們。

將過昔果山前,我猛然剎車。堂嫂與鄰居就路邊,捻花生。堂嫂問我何時回來?我說,就要走了,下次回再好好聚。堂嫂急忙拿袋子,就著正在曝曬的花生,嘩嘩地,裝了滿滿一袋。我話別堂嫂。騎車往前,就沒有了田。藍天戲院在前,它已經沒了招牌、沒有名字。但它是一條線,無論多陳、多舊,甚至不復存在。騎車往右,就是機場了。那更是一條線了,筆直地,不容拐彎地,朝天空、朝台灣飛去。在以往,這個方向代表一種決絕,一旦離開,再不踏返戰火。

現在不這樣了。金門人、台灣人、外國人,乘航線,找他們的線頭。

下飛機,在熱天台北,轉乘捷運回家。進屋,卸行李,移駐花生到陽台。得曬乾了它,才得輕脆、才得不辜負。伸手攫花生,花生微溫。烈日穿室,熱風進陽台,我撥撒花生,仔細攤平。好讓花生,適應台北的熱。

資料來源:http://www.libertytimes.com.tw/2013/new/oct/20/today-article1.htm?Slots=TPhot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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