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/10/3

作者吳鈞堯


  返鄉,總是騎機車。八月底與孩子歸,仍騎機車。不過兩年前,他矮身端坐我座前,背後載著妻。兩長一少,環島尋風獅爺。兩年後,孩子身子忽然拉長,再也移不回機車的前座了。我專程騎到「藍天戲院」前。戲院已拆了招牌,迷彩當年衣,留未盡的落漆,只明白人,明白它的前世今生。
  藍天戲院收納我的童年。與爺爺從昔果山老家出發,轉蜿蜒路、過斷崖處,日正當中,影子濃短,不多時與馬路接道,再走不久,見軍人參差,一群草綠,三三兩兩購票,走進迷彩的藍天。稍長,改與玩伴進軍戲院。沒錢買票,只好伺機尾隨士兵身後,輕拉衣角,喬裝同夥,走進兩道欄杆圍起的入口,矇混進場。一個搭一個。最後,玩伴三、四人陸續入關,我們在戲院中,笑得奸巧。
  我後來想,驗票人員居高臨下,何嘗不知小友們的手段,卻在我們通過時,選擇眨眼。半秒或一秒,看似短,卻非常長,足以讓我們在戲院中,做兩個小時的夢;足以讓我懂得日常的一天,有日常的美好。他、他跟他,我都不記得了,但我知道一旦坐上了驗票的高椅,姿態可以更低。
  一個秋日,七、八年前,我返鄉,路經藍天戲院,見戲院老闆張貼海報,戲院外,並寫著晚上的放映時間。我驚喜莫名,與老闆閒談,得知他租了戲院,不定期播放電影。我走進戲院。三十多年來,第一回踏進場中。廳不大,不過百餘人容量,但記憶中,戲院是大的。彷彿座位並排而接連,達到千人之譜。無論它,是大是小,都不能成為一種衡量。
  沒待入夜,我回返戲院,卻見老闆撕著海報。連排的營房隔環島南路,與藍天戲院比鄰。士官兵三五人,神情興奮,站在營舍外,營中餐廳,不時有喧嚷傳出。我愣愣盯看,難以理解兩者的關聯。老闆認出我,歎氣說軍營進行懇親會,許多役男的父母、朋友從台灣來,擇在晚上聚餐。電影因懇親會而取消了,難道不能改天聚餐、難道不能晚一點、難道不能為一個懷念藍天戲院的人播放電影?  
  我跟孩子說著這些,也解釋了為何得趁金馬影展在金門舉辦,專程到文化局演藝廳,看一場電影。
  沒有驗票人,只有贈票者,起初稀疏幾十人,不久,後頭士兵竟坐滿。他們安靜而來,不鬼祟,但如鬼。他們不是我要找的「鬼」。我要找的鬼已經很老了。若,鬼有情,必當常常回返藍天戲院,召喚我,召喚他看得懂、或看不懂的武俠片、愛情片和黃梅調,在招式與歌調之間,想起我的惦念。
  爺爺沒有來,也可能他來了,我沒看見。
  電影散場。颱風過境,它的作用力還沒有過境。夜半,民宿客人逐一退出中庭,我守著幾杯高粱,漸漸地被高粱包圍。這時,月上屋簷,伴流日的遺光。我回房,要跟孩子說月娘還是出來了。孩子已睡熟。凌晨兩點,他該睡熟的,曲右臂,輕貼頰,一如小時候;他再也回不去的小時候。
  回中庭,洗淨杯子前,再斟一杯。月皎潔、酒浮月,一口乾掉天上人間。它們載了滿杯的戲。當戲演出,都是黃道吉日。

資料來源:金門日報浯江夜話http://www.kmdn.gov.tw/ch/News_NewsContent.aspx?NewsID=229870&PageType=0&Language=0&CategoryID=13&DepartmentID=&Keyword=%E9%AB%98%E7%B2%B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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