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顏艾琳 圖◎吳怡欣

聽說阿公不排火車班次,在家的時候,我最會哭。哭,不是因為被人「苦毒」,而是為了撒嬌,引阿公注意我。

彼時超幸福的,整個中庄仔的顏氏家族只我一個小小孩,叔叔姑姑們還在青春期,近系遠親的堂、表弟妹得在幾年後才陸續誕生,我是孩子王啊。跟阿公較親近的叔公們,等著自己的內外孫出世前,也把我當做寵愛練習,我爸媽說,「汝一個嬰孩吃完奶,就被隔壁三叔公抱去玩、再轉去小叔公家、轉來轉去也不知誰抱去玩,直到餓了哭了,親戚自會抱回來給我餵奶。」原來我自小不認生,太好「騙」了吧?

阿公很得意自己的長孫女可愛無敵,其實是因為獨一小人,所以集各位長老寵愛於一身。總之阿公看別人如此疼我,他就更加倍寵溺我。他在家時,我睡覺的枕頭是他的手臂、吃飯是他餵我、只要一騎上鐵馬要出門,前座一定有我相陪。

我阿公很炫耀這個孫女咧!兩人臉上光光采采,一對鐵馬上的幸福祖孫,騎在庄內就一路蒐集眾人羨慕的眼光,阿公遇到某某,就要我回應,「叫二伯公啊。」「二伯公汝好否?」二伯公笑著說:「小琳真巧啊。」遇到九叔公要叫人,「九叔公汝好否?」九叔公塞過來一根菸給阿公。轉彎是一堆親戚長老聚集的 仔店,叫人「河伯公、四嬸婆、阿金伯、小叔公祖……」我幾乎是阿公的「腹語偶仔」,他念出來的語言,我馬上得複誦一遍。大家都笑嘻嘻。

哼,那是本姑娘心情好,心甘情願為阿公作秀。阿公上班時,我會很沉默在家,自己編劇情「戲弄」布袋戲偶大半天。阿公在,會引來他最小的親弟弟小叔公,跟宗親河伯公兩位最親的同輩到家中,喝阿公從嘉義帶來的高山茶、河伯公燒的酒,三公一起開講跟逗我玩。我最怕的是他們刺蝟般的鬍渣,喝了酒、或嚼著檳榔,氣味不太好,還要磨蹭我幼嫩的臉頰,感覺像是拿水蜜桃去磨砂紙……

這個河伯公很特別,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的檳榔味、紅通通的臉,以及走路時只晃著右手臂,非常怪異且用力的走姿。後來河伯公借我家豬圈後面空地,偷偷「燒酒」多年。那是鄉下私酒明裡做、暗著賣的年代,河伯公的米酒頭用料厚工、灶火用木頭跟糙糠不停地燒,冬天時我被抱在灶坑前,陪河伯公跟阿公、小叔公「三公」喝茶、喝燒酒。三大一小無限溫暖,臉上紅通通。

這些紅通通的臉一方面是顧灶口、二方面是酒氣造成的。

也不知我小時候是否真「好騙」,還是看大人吃吃喝喝,也鬧著要東要西的,阿公用筷子沾米酒頭餵我「咑一嘴」,大概表情逗趣,逗得三公呵呵大笑,不時就來「咑一嘴」,之後不論是二公或三公聊天喝酒、甚至把這當娛樂節目表演給眾親友看,我的酒量竟然練到從亂唱歌兼喃喃自語、手舞足蹈、酒醉昏睡、到可以「咑很多嘴」發過酒瘋後,還是個活潑亂跳的囡仔。於此小酒女練就一身酒膽,高中時就可以替我老爸擋酒。

隨著我的成長,活動範圍不斷擴大、我的胃囊也裝下各地吃食,酒也從河伯公的米酒頭、我家自己釀的水果酒、台灣啤酒、紹興酒、親戚從海外貢獻的洋酒、酒館裡的雞尾酒、桶酒、朋友調的各式調酒、紅酒、金門高粱,一直到從3%到72%的衡水老白干,基本上,喝酒這件事,我是很少喝到茫的。就算真喝醉,一不打人、二不亂說話,三秒內立即睡倒,酒品超好。

生完孩子坐月子時,為了親自哺乳,媽媽跟婆婆一個用米酒頭料理、一邊用黃酒煮魚,有時奢華到用金門高粱做湯底。那段時間喝的補湯,幾乎沒加多少水。我爸跟弟弟來家中探望我跟嬰兒,完全不勝酒力的兩個男人,只是喝了一碗雞湯,就臉紅如關公,醉到無法開車了!讓老公跟我媽笑到不行,「我厝裡攏是查某會飲,查埔袂飲……」奇怪,爸爸怎沒遺傳到阿公的會喝酒呢?而弟弟竟然遺傳到老爸對酒精的無力抵抗,因此他可羨慕我這詩人身分的大姊能品嘗各式美酒,「唉,會喝酒才是真正的文人啊!」

直到多年前,我因割盲腸住院療養,術後傷口疼痛,護士幫我打藥效四到六小時的止痛劑,我竟「醒酒」似地兩小時不到就喊痛。那打針的護士說了,「你平時會喝酒吼!而且是高濃度的,才會比別人提早解除麻醉的效果,但是你也太誇張了……」第一次知道喝酒對麻醉有這副作用,簡直痛苦萬分,在醫院根本無法好好睡超過三小時。想起河伯公在酒灶前燒米糠、做酒,阿公跟我有時幫忙裝酒、試酒,每人臉上都像華盛頓蘋果那樣醺醺然,真想請護士乾脆給我高粱,喝到睡著算了!

現在喝酒時、偶爾與各地的朋友吃喝聚餐,心中仍有一絲遺憾,手上這杯酒,已經不再有跟三公一起「咑一嘴」的機會了。阿公、小叔公、河伯公,多謝汝牽我練酒,我很想念你們用鬍渣刮我的臉,很想很想,三位生命中最早的酒友。●

資料來源:2013/09/23自由副刊http://www.libertytimes.com.tw/2013/new/sep/23/today-article1.ht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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