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臺灣甜品〉貢糖  ◎焦桐
 
 《2013/05/13 09:01》


 部隊剛移防金門時她每天都會寫一封情書給我,如此半年,忽然就音訊杳無。我心知肚明,她已經有了新的男朋友。我覺得快要罹患憂鬱症了。每天早晨醒來都失去起床的力量,不知如何鼓動勇氣去過新的一天。很難想像,如果金門沒有高粱酒和貢糖怎麼過日子?我幾乎夜夜喝高粱酒,喝酒時含淚想念著戀愛三年的芭蕾舞女伶;也常常吃貢糖,那糖份似乎,能瞬間幫助人暫忘痛苦。我在金門居住過十八個月,這輩子的貢糖配給,恐怕早就消耗光了。
 
 貢糖是一種花生酥糖,名稱的由來和「貢丸」一樣。為求糖質綿密細緻,製作過程需加以搥打,閩南語搥打音「貢」。貢糖就是打出來的花生糖,反覆搥打碾壓,將炒熟的花生和上煮熟的麥芽糖漿,搥得細碎,再包餡、拉酥、切割、包裝。
 
 製作貢糖頗為複雜,大致是炒花生,熬漿,拉酥等步驟。炒花生是有講究的,要炒到香氣最飽和的臨界點:撥開花生仁觀察,花生仁中心出現溝縫,顏色呈淡黃色才是。接著是熬漿,用砂糖和麥芽糖加水熬煮,兩者混合的比例和火候都關係到口感;熬煮的過程中,要持續攪動,令麥芽糖勻散,也避免黏鍋底。最後,脫膜的熟花生倒入膠稠的糖漿中攪拌混合,花生與糖的比例大約是 2: 1,擀碎,輾壓成片狀,包入花生粉、芝麻、蒜泥、精鹽等內餡,拉長起酥,以條尺規範,切塊。
 
 從前,是將花生和糖漿攪拌均勻,在石塊上反覆搥打;這工序最勞累,要在糖膠完全冷卻凝固之前,將一顆顆花生打碎成粉,混合糖膠。糖膠須保持溫度才利於操作,如果溫度過高,擀起來不酥;過冷,一擀即碎。現在已用電腦選料,自動化焙炒,脫膜,過濾不良品,溫控煮糖,壓碎及整型,切割,自動化包裝。
 
 金門降雨量不多,日照強,蒸發快,蓄水力又弱,常處於缺水狀態。地質主要由花崗片麻岩構成,全島覆蓋酸性強的砂土與紅壤土,缺乏腐植質,僅適宜種植較耐旱的雜糧性作物如花生、高粱、小麥等。特殊的風土條件,造就花生粒小密實,油脂較高,口味飽滿濃厚。不過金門產的花生已不敷所需,大部分仰賴臺灣進口。
 
 這麼多年了,金門貢糖的口味和世事一樣多變。從最初的原味、香酥、豬腳、鹹花生,愈趨多樣,諸如蒜味、芋頭、抹茶、肉鬆海苔、黑芝麻、咖啡等等。豬腳貢糖用麥芽糖包裹花生酥,有點黏牙,濃,卻化得開。我心儀的貢糖是鹹酥和竹葉兩種口味,鹹酥貢糖外脆內綿密,牙齒輕觸即碎,裡面的花生粉四散在嘴裡,溫柔黏貼於舌頭,回憶般慢慢溶化。竹葉貢糖外覆一層麻竹葉,輕淡竹葉香擁抱著花生酥,乃小金門「金瑞成貢糖店」所研發。
 
 在金門,我常吃的貢糖品牌包括「名記」、「金瑞成」、「天工」、「聖祖」,它們伴我度過悲傷的歲月,覺得未來還會有歡樂的希望。將名記發揚光大者是第二代傳人陳金福,金門貢糖創始者「命師」陳世命先生的四子,立號「陳金福號」,堪稱老字號,新品牌;原來的名記則由三子陳金慶經營。
 
 金瑞成起先在小金門林邊村,乃洪金造、林瑞美夫妻在一九六○年創立,也是家族式經營;一九九八年開在八達樓子旁,這棟洋樓融合了巴洛克和閩南風格,是小金門最大的貢糖店。店內最出名的就是竹葉貢糖,他們選料時即區分等級,最好的原料用來來生產竹葉貢糖。
 
 最初,貢糖是金門人的茶點,均為家庭式的無名小工廠製作,產品直接就送往茶桌(老人茶坊)銷售。一九五九年第一屆全國商品展獲最優等之後聲名大噪,成為士兵退役返臺必備的伴手禮。從前金門人吃貢糖有搭配油條的辦法,「紅菸蕃仔火,貢糖油炸果」,油條冷卻後,對折,夾入一塊貢糖。後來更有「春捲包貢糖」、「饅頭夾貢糖」等新吃法。
 
 貢糖源自廈門,在金門發揚光大,兩地的貢糖頗有不同。金門的製作比較精緻,廈門的貢糖則是含糖份較高。金門製作貢糖的技藝也傳入臺灣,羅東「金少爺西餅」的古早味貢糖就令人欣喜。
 
 在我們居住的球體上,多數生物像蕭伯納那麼嗜愛甜食,然則糖最初的角色是藥物,它在藥房裡很有地位,法國有句老話說某人缺乏某種要緊的東西,就說「像沒有糖的藥劑師( like an apoghecary without his sugar)」。
 
  20世紀人類飲食習慣最大的變化之一,是糖。以美國為例,他們每年平均吃下 145磅的糖,相當於每天 28茶匙。 20世紀初,糖還是奢侈品,當時的美國人平均消費量是每年 5磅,一個世紀之間,每個人吃糖增加了 29倍。
 
 貢糖不只是糖,它咬即碎,含即溶,美學性質像愛情,容易破碎,破碎後足堪回味。
 
 不知道為什麼,即使只看到貢糖的圖片就會流口水,我愛它已經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。若非血糖偏高,我下半輩子只吃貢糖。除了要花錢買,貢糖毫無缺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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