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光露穗   ■翁翁

《2013/07/14 20:33》














站在老家的屋簷下,仰視院子前方,那棟有著優美弧線的燕尾屋脊的「下間」。那是叔公輩兄弟們合蓋的新祖厝,代表他們那一代的奮鬥成就與榮光。下間的歷史不算太久遠,以雙落大院的規模格局看來,在村子西南一帶算得上稱頭。從小我就喜歡從老家屋簷下,仰看下間的屋脊和天空之間的風景線。氣派典雅的後棟西廂房在八二三砲戰時,不幸遭到砲彈襲中屋頂大樑,垮下的磚瓦壓死了房內的堂嬸及未滿周歲的小女娃,為這座氣派的大厝,徒留了感傷的烽火悲劇。後來,六叔公毅然決定全家遷居台北躲避戰亂,四叔公、五叔公也各自另起灶爐,遷離大厝。下間於是成為一座空寂的廢墟,零散置放一些佈滿塵埃的農具、器皿。

到了六○年代,六叔公不忍房子久空荒廢,又見我們一家人丁旺盛,交代父親代為整理並看管屬於六叔公的左半棟前、後廂房,於是整個童年,我們就在兩棟老厝間穿梭生活。

每回返回老家,總是習慣的推開下間的後門,回到充滿記憶的老房間。初上小學時,大哥進入陸軍官校,於是我順理成章的接替了大哥的位置,和二哥、父親一起住進下間前廂房。

世代務農,從父親以及他的父親那一代一路耕植,從小我們就坦然接受身為農家子弟的事實,認份也認命。父親守著祖傳的幾畝耕地,以及戰爭時遷移台北的六叔公託耕的另外兩塊農田,勤奮的耙疏了他辛勞的一生。

一直到離開島嶼之前,除了在學校念書的時間,只要回家,自然而然就得下田裡幫忙那些永遠做不完的農事。大部分耗體力的工作,父親仗著他牛一般的體格一手包辦,小孩能幫忙的其實就是一些瑣瑣碎碎的零活。拔草、抓菜蟲、澆水,採收熟成的瓜果疏菜、番薯、露穗、花生、放牧牛羊等等。

撿番薯和割露穗大約是最難以忍受卻又無可躲避的苦難差事了。一年四季常種的番薯是島嶼上人畜都重度仰賴的食物。採收番薯是一項惱人的「災難工程」,沾滿蕃薯乳汁與泥土的雙手,最後得靠汽油溶解才能洗刷乾淨。有一次蹲在地上看著老黃牛,津津有味地大口咀嚼番薯藤的模樣,還不時發出清脆的「靠靠」聲響,彷彿就是世上最美好的食物般不停不停的嚼啊嚼,忍不住也折了一小截試著咬嚼,但是除了粗硬的纖維和乳汁,既沒有番薯的甜味,生澀而粗韌的葉梗更是難以吞嚥。我用仇疑的眼光瞪著老牛,牠毫不在意的埋頭在牠的完美食物裡,繼續專心認真的「靠靠靠靠」。

那時我才理出人畢竟不同於動物的道理。人吃地瓜,也分享給豬吃,牛只有啃嚼番薯藤的份,豬則同時吃番薯及煮熟的番薯葉,但最後,人把牛及豬都吃了。

炎熱的暑假裡,另一件苦差事就是露穗的收割。收割露穗絕對是隆重而戰戰兢兢的大事,收成豐碩與否攸關著一家人下半年的生計。早期的露穗稈子又高又挺,進入濃密的露穗田裡,彷彿就走進不見出口的露穗森林。烈日炎陽,高溫炙熱,濃密的露穗田裡又窩藏著許多蚊蟲蜥蜴老鼠草蛇等等,即使燠熱,仍須戴斗笠身穿長袖衣褲,才能確保收割後全身皮膚安然。習慣上我們會先砍下露穗頂端的穀穗,最後才用牛犁翻開堅硬的露穗田埂,清除一株株的長稈子。

父親通常會先指定一區長得粗壯均勻的露穗田,連枝帶穗中腰砍斷,那是父親農閒時用來綁露穗掃帚的材料,得小心翼翼特別處理。每年夏秋收成之後,母親把煮好曬乾後的香脆花生,連同父親精心手紮的露穗掃帚寄到台北的六叔公六嬸婆,感謝老人家的恩情。父母親從小叮囑我們要時時記住兩位老人家的恩澤,有朝一日,若事業有成一定要好好報答、孝敬 ??。

穿過下間簷廊,瞥見牆上斜掛著一把滿是塵埃的露穗掃帚,握稈上的尼龍紅繩早已褪了色,緊密紮實的露穗稈上彷彿還留著父親的手。想起那個冗長昏暮的梅雨年歲裡,廳堂前後陣雨綿綿不絕,沿著瓦溝渲瀉而下的雨水像瀑布水簾,把廳堂前後都緊緊包覆。父親埋首專心的紮綁他拿手的露穗掃帚,我們就沈浸在濕濡昏灰的雨勢裡。黑膠唱機緩緩的傳出哀怨委婉、如泣如訴的歌仔戲……薛平貴長年東征在外,徒留王寶釧苦守寒窯……淒淒切切,良人遠征,戰況音訊兩茫然……雪雨風霜,不知風華已幾載,只得獨隱忍自怨瞋……良人哪良人……。

年少時,猶不識金門高粱酒的魅力。認知裡,種露穗只為了換來香噴可口的白米飯,擺脫三餐都是番薯簽煮番薯糜的噩夢,那時,米是夢幻食物,清貧時代的極度渴望。後來,高粱酒為島嶼開創了一個前所未見的富裕盛世。鄉人們已經習慣浸淫於既有的幸福美好裡,露穗成為遠古時代的榮耀記憶,上個世紀的島民以血汗淚滴釀造出的傳奇,成就了島嶼的不朽。隨著時代緩緩邁進的露穗,如果有選擇的機會,還一如往昔般的眷念著這座蛻變中的邊境島嶼嗎? 

 (本文摘選自即將出版之《時光露穗》。遠景出版∕圖片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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